节选自比昂的《第二想法》(《Second Thoughts》)

一种关于思考的理论

在这篇论文中，我主要想提出一种理论体系。由于它与哲学家们关注的是同样的主题，因此它与哲学理论拥有相似之处；但它与哲学理论的不同在于，它具有实用的目的（就像所有精神分析理论一样）。设计它的意图是，职业精神分析师应该重新阐述那些用经验可验证的数据所组成的假设。

在这方面，它与类似的哲学命题的关系，就像应用数学命题与纯数学命题的关系一样。

派生的假设旨在验证实证测试，其次是理论体系本身，它们与精神分析中观察到的事实的关系，就像应用数学的表述，比如对数字定义上的圆的陈述，和对画在纸上的圆的陈述的关系。

这一理论体系旨在适用于大量案例；因此，精神分析师应该体验到接近理论的认识（realizations）。

我不认为该理论在诊断方面有多重要，尽管我认为它或许适用于所有可能存在的思维障碍。它的诊断意义将取决于由许多理论不断结合而形成的模式，这个理论将是其中之一。

如果我谈一谈从这个“理论”中被抽象出来的情感经验背景，可能有助于解释该“理论”：我将概括地这样做，而不尝试使用科学的严谨性。

101.  把思考（thinking）看作依赖于两种主要心智发展成就的结果，这样比较容易理解。一是思想（thoughts）的发展，思想需要一个装置来处理它们。因此，第二个发展，就是这个装置，我暂且称之为思考（thinking）的工具。我重复——思维的存在就是为了处理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这不同于任何作为思想产物的思考理论，因为思考是一种由思想的压力强加在心理上的发展，而不是反过来。精神病理的发展可能与这两个阶段中的任一阶段或两者都相关，也就是说，它们可能与思想发展的崩溃有关，或与“思考”或处理思想的装置发展的崩溃有关，或两者都有。

可以根据“思想”发展历程的性质，把它分为：前概念（pre-conceptions）、概念（conceptions）或思想，最后是观念（concepts）；观念是被命名的，因此是被固定的概念或思想。概念是由前概念和现实相结合而产生的。在精神分析中，前概念类似康德的“空的思想（empty thoughts）” 观念。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婴儿天生有一种期待乳房的倾向，这一理论或许可以用来提供一个模型。当前概念接触到一个接近它的认识（realizations ）时，其心智结果就是产生一个概念。换句话说，当婴儿接触到乳房本身时，“前概念”（先天对乳房的期望、先天对乳房的认识、“空的思想”）与意识到的实现相辅相成，并与概念的发展同步。这个模型将服务于这样一种理论，即每一个前概念与其意识的连结都会产生一个概念。因此，概念将被期望不断地与满足的情感体验相结合。

我将把“思想”这个词限定于前概念与挫折的结合上。我提出的模型是这样的：一个期望得到乳房的婴儿，与没有乳房满足自己的认识结合，这种配对在内部被体验为没有乳房，或者“缺席”的乳房。下一步取决于婴儿承受挫折的能力：特别是取决于婴儿最终决定逃避挫折还是修正挫折。

如果对挫折的耐受能力足够强大，那么内在“无乳房”的状态就会变成一种思想，并随之发展成为一种“思考”的装置。这引发了一种状态（弗洛伊德在他的《心理功能的两个原则》中描述了这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现实原则的支配地位与思考能力的发展是同步的，这样就能弥补这两个时刻（在感受到一种需求受到挫折的时刻，以及在用合适的行为满足了需求时，满足达到顶峰的时刻）之间的鸿沟。因此，耐受挫折的能力使心智能够发展出思想，而思想反过来又使耐受挫折的能力得强。

如果对挫折的耐受能力不足，将坏的内在“无乳房”（最终成熟的人格会将此视为一种思想）的概念，将会使心智面临回避挫折还是修正挫折的抉择。

无法耐受挫折，会导致回避挫折的倾向。其结果极大地背离了弗洛伊德的描述，弗洛伊德说，以现实原则为导向是思想的特征。一种思想（一个前概念和负性认识相遇的产物，）是怎样变成一个坏客体，变得与物本身（thing-in- itself）没有区别，而只适合逃避？结果，思考装置的发展受到了干扰，取而代之的是投射性认同机制的过度发展。我为这种发展提出了一个模型，心智运作的原则是这样的，躲开坏乳房等同于从好乳房那里获得了食物。最终的结果变成，所有思想都被视为与内部坏客体无法区分的客体；适当的机制不是用来思考思想的装置，而是用来清除心智中积压的内部坏客体的装置。问题的关键在于面对挫折，是修正还是逃避。

102. 数学元素，比如直线、点、圆以及对应后来被称为数字的东西，都来源于对“二元性”的认识，比如乳房和婴儿、两只眼睛、两只脚等等。

如果还能耐受挫折的话，就会决定修正目标。数学元素，（或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数学对象的发展）类似于概念的发展。

如果无法耐受挫折的状态占主导地位，（婴儿）就会采取措施，以破坏性的攻击来回避对认识的感知。前概念和认识就像数学概念一样形成配对，但（婴儿）无法区分它们和“物自身”，会快速把它们排泄出去，就好像是飞弹射入湮灭的空间中。至于空间和时间，也被感知为被摧毁的坏客体，即一种“无乳房”的状态，应该与前概念匹配的认识没能完成，没有了概念形成的必要条件。投射性认同占主导，会混淆自体和外部客体。这导致了任何对二元性（two-ness）感知的缺失，因为二元性是建立在对主体和客体的区分上。

与时间的关系，让我深刻理解了一个病人，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他在浪费时间——而且还在持续地浪费。病人的目的是通过浪费时间来摧毁时间。其结果如同《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疯帽子的茶会所描绘的那样——时间永远停留在四点钟。

不能耐受挫折，会阻碍个体发展思想和思考能力，尽管思考能力将减轻挫折的内在感受，使人能接受愿望与满足之间是有差距的。概念，是前概念和认识配对形成的，概念以一种更为复杂的形式重复着，造就了前概念的历史。一个概念不一定需要遇到一个大概接近满足的认识。如果个体可以耐受挫折，概念和认识的配对（无论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都会启动对于从经验中学习来说必要的程序。如果无法容忍的挫折还没有大到激活回避机制的程度，但还是不足以承受

现实原则的控制，人格就会发展出全能感来替代前概念，或概念与负性认知的配对。这涉及到以全能感替代借助思想和思考从经验中学习的假设。因此，这里没有精神活动来辨别是非对错。全能感替代了对是非对错的辨别，全能感是一种独裁的断言，变得非黑即白。假设全能感否认现实，保证了道德感，因此产生了一种精神病性的功能。辨别是非黑白，是人格中非精神病性部分及其因素的功能。因此，在坚持真理和主张道德优势感之间存在潜在的冲突。一方的极端会影响另一方。

103. 一些前概念与对自体的期待有关。适合于婴儿生存环境的范围是很狭窄的，从前概念装置到认识是处于这个范围以内的。其中一种影响生存环境的因素是婴儿自身的人格，通常，婴儿的人格，就像环境中的其他元素一样，受到母亲的管理。如果母亲和婴儿是匹配的，投射性认同就会在控制中起作用，会通过一种不成熟的、脆弱的现实感的操作，通常是一种全能的幻想在实际运作。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状态。当梅兰妮·克莱茵谈到“过度”的投射性认同时，我认为“过度”这个词不应该仅仅被理解为投射性认同的使用频率，而是对全能感的过度依赖。作为一种现实的行为，它显得合乎情理，目的是唤起母亲的感受，这种感受是婴儿极力回避的。如果婴儿感觉到自己快死了，他也会激起母亲自己内心对死亡的恐惧。一个心智健全的母亲可以接纳这些，并做出治疗性的反应：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让婴儿感到自己是别接纳的，就算那些恐惧的感受再回来，也是一种可以被忍受的形式——恐惧可以被婴儿的人格控制。如果母亲不能忍受这些投射，婴儿就会继续使用投射性认同，并且变得更厉害和频繁。增加的力量似乎暴露了投射所隐藏的含义。这种力量和频率也会影响再次内摄的过程。从病人在咨询室的行为推断出他的感受，并用这些推断来形成一个模型，在我的模型中，婴儿不会像一个会思考的成年人那样去反应，思考是我们对成年人的期待。婴儿表现得就好像，他感觉到一个内部客体已经被建立起来了，这个内部客体具有贪婪的如阴道般的“乳房”特征，它剥夺了所有婴儿得到的或付出的好的面向，只留下恶化的客体。这个内部客体会耗尽他的主人，不让他得到一切可能的理解。在分析中，这样的病人似乎无法从他所处的环境中获益，因此也无法从他的分析师那里获得帮助。所以说，思考能力的发展至关重要；我将会描述唯一的一种，即早熟的意识发展。

在这里，我所说的意识是指，佛洛伊德所描述的“感知心理特征的感觉器官”。

104. 我以前曾描述过（在英国精神分析学会的一次科学会议上）使用α功能（阿尔法功能）的概念作为分析思维障碍的工具。假设有一个α功能，将感官数据转换为α元素，然后可以为心智提供梦思的材料，以及清醒或入睡、意识化或潜意识化的能力。根据这个理论，意识依赖于α功能，如果自体能够体验自己，感受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那么我们就能假设存在这种功能（α功能），这种假设是逻辑上的必然。然而，如果在婴儿和母亲之间，未能使投射性认同正常运作，阻碍了α功能的发展，也因此，阻碍了α元素进入意识和潜意识的分化发展。

通过将术语“意识”限制在弗洛伊德对它的定义上，就避免了一些困难。在限定的含义下，使用术语“意识”，可以假定，是意识自身产生了“感官数据”。但是这里没有α功能把数据转换成α元素，因此也就不能允许拥有一种能力，来控制自体处于意识或潜意识状态。婴儿人格本身是无法使用这些感官数据的，因此不得不将这些元素投到母亲身上，依靠她去做该做的事情，将这些东西转换成适合于婴儿使用的α元素。

弗洛伊德定义的“有限意识”（limited consciousness），我用它来定义一种不成熟的婴儿意识，它与潜意识无关。所有对自体的印象都具有同等的价值；都是有意识的。母亲遐思（reverie ）的能力是一种接收器，接收婴儿的意识所获得的对于自体的感受。

通常我们会把一些功能归于意识领域，但不成熟的意识还不能执行这样的功能，而且不成熟的意识会误导婴儿把“意识”从正常使用的领域撤回来，在理性思考中，“意识”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心智功能。就目前而言，我所做的区别只是为了表明，如果在不成熟的意识和母性的遐思之间，投射性认同失败了，将会发生什么。

如果婴儿和乳房之间的关系。允许婴儿向母亲投射自己的感受，比如说，把濒死的感受投射给母亲，并且当感受在乳房短暂停留之后，把它转化为婴儿的心智能够忍受的，婴儿就能把这些感觉再次内摄回来，那么正常的发展就会随之展开。如果母亲不接受这个投射，婴儿就会感到，自己那种濒死的感觉被剥夺了它所蕴含的意义。因此，它重新内摄了一种无名的恐惧，而不是感到对死亡的恐惧变得可以忍受。

母亲遐思能力的任务如果未能达成，将会影响到婴儿不成熟的意思；它们都与相关功能有不同程度的关联。

不成熟的意识无法承受压在它身上的重负。在内部建立了一个拒绝投射性认同的客体，这意味着，婴儿有一个肆意误解的客体，它与这个客体认同了，而不是一个提供理解的客体。进一步说，它的心理特征是由一个早熟、脆弱的意识感知到的。

105. 适用的心智装置有四种：

1. 思考，与修正和逃避相关。

2. 投射性认同，与逃避相关，通过撤离来逃避，不要与正常的投射性认同混淆(第100段关于“现实的”投射性认同)。

3. 全能感（基于知道一切、谴责一切的原则）

4. 沟通。

检验以上我所列的这四个装置，就可以看出它们是用来处理广义上的思想的，包括我所描述的所有对象，比如概念、思想、梦思、α元素和β元素，它们都是必须被处理的(a)，因为它们以某种形式包含或表达了一个问题，并且(b)因为它们本身被认为是心智中不被需要的累赘，因此需要被关注，需要用某些方法消除。

106.作为问题的表达方式，很明显他们需要一种装置，用来弥补对缺失的认识和欣赏之间的鸿沟，以及用来修正那种缺失，就好像α功能弥补感官数据和欣赏感官数据之间的鸿沟一样。（在本文中，我将对“感知心理特征”当成和感官数据一样，都需要同样的装置。）换句话说，就像感官数据必须经过α功能的修正和处理，使之可用于梦思等，思想也需要被处理，使之能够使得解释被转化为行动。

解释转化为行动，包含发表（publication）、沟通和常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避免讨论思考的这些方面，尽管在讨论中对它们有所暗示，至少有一个开放的预示；我提到过相关性。

从根本上来说，发表几乎可以被视为一种思想的功能，即把感官数据意识化。我希望把这个词保留下来，为了创造自我知觉（private awareness）的运作，这种知觉对于个人、公众来说都是私人化的。我认为这里所涉及的问题包含技术和情感两个层面。情感问题与人类个体是政治动物这一事实有关，人类脱离群体无法获得满足，如果无法表达社会性成分（social component）的动机，也无法满足自身的情感驱力。人的冲动，我指的是所有的冲动，不仅仅是人的性欲冲动，同时也有自恋的冲动。问题在于如何解决自我和社会性之间的冲突。技术问题和语言表达有关，用语言表达思想或概念，或用相对应的符号来表达。

这让我想到了沟通。从根本上来说，沟通会受到现实的投射性认同的影响。原始的婴儿式过程会经历各种变化，包括我们看到过的，通过过度的全能幻想进行贬低。如果婴儿与乳房的关系良好，它可能会发展出一种运用自己的心理能量来容忍的能力，从而为发展α功能和正常思维铺平道路。但它也作为个体社交能力的一部分发展。这种发展在团体动力中非常重要，但却几乎没有人关注这一点；如果缺乏社交能力，那么就连科学的交流都无法进行。然而，它的存在会引发被迫害的感觉，怕被与之沟通的接收者迫害。减少受迫害感的需要，有助于从科学沟通中提取出公式。语言和符号等沟通元素的功能，要么是通过单一的实体传达，要么是通过语言组合来表达，它们的关联性不断结合，产生特定的表达。

沟通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形成联结。当沟通只是一种私人功能时，概念、思想及其言语化，会促成一组感官数据与另一组感官数据的结合。如果结合后的数据协调出一种真理的感觉，而且被体验到，会让人想要把这种感觉通过一种陈述表达出来，就变成一种类似于真理功能的陈述（truthfunctional-statement）。如果无法整合这种感官数据，一种常识的观点，就会引发病人在心智上处于一种虚弱的状态，仿佛真理的缺失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食物的匮乏。一种对真理的表述，并不意味着存在一个接近真相的陈述。

我们现在可以进一步考虑。不成熟的意识与心理特征的关系。情感对于心灵的作用，就像感官连接了时间和空间中的客体。也就是说，对个人知识来说，常识的观点相对应的是共通的情感观点；如果我们对一个被恨的客体的看法，可以与对同一个被爱的客体的看法相结合，并且这种结合确定了是对同一个客体体验到了不同情感，那么真理感就被体验到了，一种联结就此建立。

107.一种类似的联结，使得在咨询室里呈现意识和潜意识成为可能，给了精神分析的客体一个相当明确的现实，尽管它们的存在本身依旧保有争议。

作者  Wilfred Ruprecht Bion

翻译   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