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本能与无常:精神分析的超越性
本文作者心里程心理,版权归心里程心理所有
目标:探讨精神分析的超越性,同时比较精神分析与佛教的哲学关系。
方法:横向比较弗洛伊德关于死本能的文献、科胡特关于自恋的文献、佛教关于无常和解脱等文献,联接文献中的共通性,并结合相关精神分析案例进行深入研讨。
结果:生物对抗自然死本能或者无常这一过程的自我 保存方式即是自恋。生命自我保存的特性与自然的无常规律构成了二元冲突,但精神分析能够帮助人类理解生命的实相,人类就有可能欣然接纳生命的无常性,二元 的分裂对抗被弥合为一元的和谐世界,人类的自恋被修正为“平常心”。深度精神分析过程是带有这一显著特点的。
结论:精神分析具有超越性,并且在其深度与佛教哲学具有类似的哲学目标方向。
关键词:死本能 无常 自恋 中道
科胡特在1966 年《自恋的变形》(注1)论文中阐述道,成熟的人所表现的成熟自恋具有五种特点,即幽默、创造力、共情、无常、智慧。其中幽默、创造力、共情已经在他此后 的文献中被讨论,但其中无常、智慧两项,之后鲜有提及。在自体心理学之后三十年发展中,这个主题也甚少涉及。而科胡特所提及的这两项特征,可以看作是对弗 洛伊德晚年所论述的死本能概念的一种临床上的发展,并且与东方佛教哲学的无常概念遥相呼应。本文在此试图拓宽自体心理学以及其他精神分析流派对自恋和死本 能的理解疆域,联合以佛教哲学对人性的思考,佐证相关案例,以使目前在无意识中可能实践或者已经实践的精神分析方式显现为意识化的状态。
基本概念:死本能和无常
1920 年弗洛伊德发表了《超越快乐原则》,在论文中弗洛伊德补充了他的本能理论,提出与性本能相对应的死本能这一概念,他说道,“一切生命的目标就是死亡……无生物在有生物之前存在” (注2)。在《精神分析辞汇》中则这样描述死本能,“在弗洛伊德*后欲力理论的框架下,用来指陈与生命欲力对立的一个根本范畴的欲力;这些欲力具有将紧张 彻底减低的倾向,换言之,将生物带到无生命的状态。” (注3)在这样的理论下,人类乃至所有生物的死本能与性本能形成一个对立面,前者趋向死亡,后者趋向于保存生命。由本能发出的兴奋与被束缚的神经过程不相符合,而与努力寻求释放的自由活动的神经过程相符合。弗洛伊德的晚期理论就演变为生与死冲突的生命史诗式的理论。而这一自我矛盾而冲突的生命方式形成生命的强迫性重复,由此移情式的反应使我们的生活陷落在一种封闭和局限的生活场景中,而适应功能因此发生困扰。
弗洛伊德的这一理论有自己临床心理治疗的经验,也有来自自己生命体验的经验,但其思想根源却与重要的哲学家叔本华的思想相关。在叔本华看来,“死亡是生命的真正结果,因此,也是生命的目标,性本能则是希望生存的化身。”叔本华的部分思想基础来自东方佛教哲学,虽然叔本华对于佛教哲学研究的精确性在我们这个时代看来,还是值得斟酌的。但他至少发现佛教对于 生命无常的真知灼见。
“无常”,佛教重要概念,佛教经典《清净道论》(注4) 定义为“生灭变易或有已还无”,即“世间一切事物,生灭迁流,刹那不住。”佛陀在《无我经》(注5)中即提出,身心由于来自因缘条件的编织而构成,所以存在无常变化、被逼迫、无法绝对主宰的特点。在佛教哲学看来,整合生命的过程,乃至宇宙的过程都是无常变迁的。(注6)
所以,我们横向比对这两大东西方的哲学系统以及相关的体验系统,会发现死本能与无常虽然有哲学精细层面和描述重点上的差异,但在大部分意义上是具有高度相似性的。
范式的发展:自恋与死本能
科胡特对精神分析的范式发展众所周知,他的*大贡献在于重新发展了精神分析中自恋这一概念,从共情的角度重新诠释和扩展了精神分析对人性的关注。
科胡特修正了弗洛伊德的自恋理论,提出自恋的发展并没有随着儿童二元客体关系与俄狄浦斯情结三元关系的发展而消失,自恋作为人类利比多的根本属性,这一属性是超越客体爱与客体恨的范畴,自恋的发展是终生的,一个人的生命注定需要世界对他个体自我价值的终生关注,这种关注作为自体客体协助个体自我价值感的建立。因此自体和自恋成为自体心理学工作关注的核心。
同时,科胡特也在此治疗框架中提及了个体的自体遭遇自体客体关系失败时,自体崩解的情况,自体的自恋在遭受到损伤后所表现的暴怒,这一情况被视作个体为了维护自体的统整感所作的挣扎和努力。
那么,这一暴怒、挣扎所抵抗的崩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这是否存在某种更本质的规律呢?
在这里,我试图表达这样的观点,这一暴怒、挣扎所抵抗的崩解即是自体的某种死亡,而这一死亡的象征更多是一种精神性的自体死亡、主体的不再存在。暴怒乃至挣扎等等,正是自体面对死亡——即使这一死亡只是 暂时的——而做的抗拒。同时,死亡也意味着自恋的无法实现和自体的毁灭感。(注7)
那这和佛洛伊德的理论有什么不同呢?
很小的差异导致巨大的差异,《超越快乐原则》已经讨论了自恋与死本能的相关性(注8),几乎已经到了我们目前要讨论的程度,但由于弗洛伊德在起点没有发现自恋在童年期之后的发展,乃至终生的发展,所以他的论述在童年之后是倾向在客体爱与客体恨的,因此他的死本能理论有含混和矛盾不清的地方。
如果从科胡特所发展的自恋理论作为起点,生与死即成为自体或者主体的本质属性。生物性自恋的自我保存机制以顽固的偏执性和强迫性重复来对抗自身被自然毁灭而死亡的实相,或者说自体的生本能以强迫性重复来对抗自体所孕育更深刻的死本能的自然规律,以期在生命过程中获得其延续的永生不死——一种无与伦比的自恋感,属于永恒神灵般的属性。基础在当代自体心理学的自恋理论与死本能理念,十分清晰地表达生命的实相。那些因为创伤而悲伤的灵魂,在自体遭受严酷创伤后自发地努力维护过去创伤的自体,则其当下的适应性功能却一再因此联接过去的创伤而严重受挫。自体的维护是首要的,而自体——自体客体的同理关系,或者直接说同理关系只是为自体的存活而服务的,而不是自体是为这一关系的存活服务的,同理关系的破裂隐喻着一种自体的死亡,而自体被同理的瞬间,自体仿佛就有了生命。自体是抗拒那种令自己死亡的关系。
正如佛教的《杂阿含经》中,佛陀指出人类对于生命 不实际的预期,导致了生命的痛苦。所谓不实际的预期,即人类通常以世界和生命是有常且不变化的错觉,来曲解世界和生命无常变化的这一实相规律,由此生起种 种忧愁悲泣。但生命对自我执着的不放弃又继续使生命迷茫地执着重复的轮回——一种强迫性重复的**隐喻。
恰好挫折的修复和解脱
科胡特相信人类*大的心理成就是能够接受人必有死亡的自然规律,因为这种心理成就显现了个人牺牲对自我全能感的坚持,并接受自己的有限性。科胡特将此成就的心理品质称为无常、智慧——即对于无常的认识,对于生命的了然。
那怎么到达这样的生命成就呢?
科胡特引入了恰好的挫折和修复的理念。所谓恰好的挫折即那些非创伤性的限制和挫折,这些挫折经由在精神分析退行过程中的过去创伤点被激活,自恋的创伤点重新活化而产生自恋性转移关系。这时候分析师能够开放自己去理解这种背景及自恋的创伤,来访者的自恋则得以修复,并且经由修复而矫正或修正自己的自恋利比多,从而解脱表现为强迫性重复的自恋需求。
由于科胡特在理论转型过渡期的温和性或者说不彻底性,因此经常引起对自体心理学是关系缺陷论的误解,自体客体关系断裂与修复的这一描述作为自体心理学的核心技术存在在当代经典自体心理学中。但这种描述十分容易产生对自体心理学的误解,即自体心理学是以关系而工作,实际上,自体心理学虽然运用了关系,但其实是在主体的工作。
当我们能够将死本能重新引导到自恋本能的讨论框架中,自体心理学的本质就得以真正展现。自体心理学的本质,是自恋本能对抗死本能而起的冲突与和解的过程。恰好的挫折所激发的不是过去创伤,首先不是关系的失败而是自恋充满的自体所具有的崩解死亡本能的发生,而自恋本能则拼命抵制死本能这一自然属性,正如受创的自恋的暴怒所表现的焦虑和攻击,当挣扎无效时则表现为抑郁,但自恋本能还是不愿接受死本能的自然规律性。而科胡特的工作则提供了来访者矫正自体自恋的工作方式,科胡特曾称他发展的工作为情感的矫正经验。所谓的情感矫正经验是对自恋的矫正,也就说是对死本能的理解和接受。一个人能够用勇气牺牲对自我全能感的坚持,接受了生命的无常实相——即解脱表现为强迫性重复的对于死本能这一自然本能的挣扎,自恋与死亡达成了*大程度的辩证性和解,有与无的统一。
佛教的解脱所基础的内观禅修这样解释,人类能够体 验和发现对生命不实际的预期,是导致生命痛苦的因。从事调整自己视角的体验,将发现世界和身心无常变化的这一自然规律,则会渐趋于获得解脱的释放与精神自 由的达成。对“我执”顽固不放,继续使生命重复的轮回——强迫性重复——彻底解除。
绝对论与中道哲学
自体心理学重要的盟友——主体间学派创始人史托楼罗在自传式的创伤治疗的精神分析论文《创伤的现象学和日常生活的绝对论:一次亲身旅程》(注9) 中,将精神分析引导到更深刻的生命哲学探讨中。提出创伤后的隔离等现象源自于起初生命对绝对论的坚持。所谓绝对论,就是确信和预期这个世界是不变化的,或者至少是有序的和可以控制的,具有相当安全的。对于这种“迷信”的观点,史托楼罗说,“一种天真现实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基础……对日常生活绝对论的大量解构把不可避免的偶然存在暴露在随意而无法预知的宇宙中,且在其中存在的安全感和连续性不可能得到保证。”
细观这种绝对论,实际就是佛教所批评的“常见”,即认为所有存在的事物都将永远存在而不变化。在另一端,往往在这种绝对论坚持者遭遇创伤或者失败时,就表现为极端的否定世界的存在、人情的意义,隔离自己 于这个世界的体验之外,而成为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者,这则与佛教所批评的“断见”如出一徹。(注10) 佛教认为正是常见和断见导致了人们对于事物和生命的错误认知,因此导致了生命的痛苦与烦恼,这种阐述具有明显的心理学特点。而在当代临床心理现象上联接常 见和断见,我们也一样发现许多来访者的痛苦来自执着于常见或者断见之中的无法自拔,使自己陷落在身心的冲突和抗拒之中而痛苦。
佛陀在佛教禅修中介绍对事物的第三种理解和适应性态度——中道哲学,即所有事物都是存在的,但所有存在都是无常的。佛陀称如果能够如此接受地去体验存在及其无常,那么忧愁悲泣将被治疗,轮回——强迫性重复被终止。叔本华在阅读这些东方文献后阐述说,“如果能够善用机会的话,死亡实是意志的一大转机……死亡就是意志挣脱原有的勒绊和重获自由的机会……死亡是从偏下的个体性解脱出来的瞬间,而使真正根源性的自由得以再度显现……看破此中玄机的人,便可欣然、自发地迎接死亡。”(注11)这一哲学显然有助于提供精神分析乃至心理治疗的健康和清晰的哲学基础。
中道哲学实际上是提供了一种如其实际的辩证态度, 它本身基础于事物本身的状态。能够如其实际的预期事物,也就能够适应性的接受所发生的状况。佛教内观禅修经历的就是这样的过程体验和领悟。在深度精神分析的整个过程或者精神分析的某些深度片段分析中,也蕴含着类似真理性领悟的可能性。
同时这里也澄清了一点,对死本能的接受并不是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而是一种对于事物和生命的如实态度,也就是“平常心”(注12)。
案例:修复、死亡的普遍性
案例A:H 小姐,27岁,焦虑症,社会交往受到严重影响,治疗已经历时一年。在第40次咨询中,进行的很顺利,咨客提及自己在工作中很稳定,而且有升职的可能。咨询 师给予镜映的赞许,咨客也觉得很高兴。当本次咨询要结束的时候,由于咨询师之前听咨客说起之后单位要去旅行度假,所以咨询师在咨询结束时询问咨客:“我听说你旅行,那么我们再下次咨询时间是否需要安排?”
咨客停顿了一会儿,“等旅行回来再说。”
第41次咨询,咨客开始就对咨询师很愤怒,开始一直表达对咨询师咨询技术的不满,对所有中国的咨询师都不满。当这样的风暴袭来时,咨询师意识到可能存在某些内容 没有被注意到。于是,咨询师表达了愿意倾听咨客的愤怒,也同时愿意理解咨客的愤怒,包括咨询师是否可能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同时更愿意听听咨客是什么时候感 受到愤怒的。
这时,咨客说起40次咨询结束时的一个幻想。咨客感觉到当咨询师询问咨客“那么我们再下次咨询时间是否需要安排?”咨客突然感受到一种被抛弃感,觉得自己将不被关注,因此很愤怒。
咨询师,“谢谢你能告诉我那个幻想。所以当我问你旅行后的咨询时间怎么安排时,你感觉到好像我准备放弃你。对这点,我没有意识到,我先抱歉。同时,我想你或许希望被认真关注,并且能够信任这段关系,而不是象童年时被送往亲戚家居住一样。”
咨客,“我想是的。现在想来,我自己也觉得那时候有点莫名其妙。”
咨客与咨询师的工作又继续深入下去了。
在这样的互动过程中,咨询师之前的问话所引致的反应,即是科胡特所说的恰好的挫折。咨询师之后的反应即成功修复了与咨客之间的联接。但更重要的是,咨客在之前的问话所引起的歧义中,所感受的首先是一种自尊的感受而不首先是关系,是自己的需要被重视和认真对待。这个过程正如自体的死与生的转化过程。当咨客理解了过程后,咨客有机会修正她在人际中对于自尊过于敏感的困扰,往中道的辩证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案例B:Z 先生,32岁,患晚期肝癌,并扩散全身,生命状态危机。所以本个案是咨询师在癌症危重病房进行临终关怀工作。Z先生在癌症确诊之初,就有佛教内观禅、大圆满禅修的兴趣,而且有一定的练习。所以咨询师考虑这样的具体情况,从佛教角度契入临终关怀的工作。在第二次访谈的过程中,Z先生说道,“这次我估计时间不 长了,别的没有什么,只是希望死亡的痛苦能够快速一些。虽然好像能够理解现在的过程。这身体就是无常变化的。”
咨询师,“这身体的确是无常。”
Z先生,“现在身体衰落的情况很厉害,原来人的衰落是这样快速的。现在想到生命的状态大部分能够理解,只稍稍有一些挂碍。”
咨询师,“恩!我和你,还有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天的。连佛陀、舍利弗等等古来者,到现在如夏扎哇一样的大师,他们实际也经历了这个无常,和我们每个人一样。”……
第五次访谈,期间癌症扩散更加猛烈,Z先生的颅骨、肋骨、骨盆都已经出现了明显肿块,同时肝区肿大压迫胆管发生黄疸,已经几天无法进食。
Z先生说,“现在我觉得有了解了,除了禅修对我有帮助。觉得第二次谈起的佛陀、舍利弗等也经历了死亡,对我很有帮助,是这样的,都放下了。虽然现在有时候会有些情绪,不过生命和情绪就是这样的起伏波浪,但这些波浪都是水而已。”
咨询师,“有这样的觉悟很好,现在放心了。”
Z先生笑着说了个黑色幽默,“现在这样,我这个身体和香蕉一样熟透了,每天都在发黑。真希望死亡就能够来了,这样我和照顾我的人就不用承受太多其他。”
咨询师,“这个香蕉的比喻很有趣。”
Z先生微笑,“如果有人需要,可以告诉他们这只香蕉。我觉得这样早来的病对我帮助很大,对于人生有加速器的作用。”(香蕉比喻生命)
之后一周,Z先生在病房中去世,很平安。
病房医生之后回忆说,就以往病人临终经验来说,这样年轻的病人能够如此坦然平静地面对死亡,在临床工作中实在罕见。
在本案中,与Z先生的工作,进入了科胡特所称的密友转移的工作区域和荣格所称的原型层面——所有人类的普遍意义之一——死亡,完成了对于死亡终极意义的领悟和渡过,一个终极的辩证觉醒。同时,这样的工作需要咨询师本身对死亡有深刻的理解。
结 语
在精神分析自体心理学框架中引入死本能的讨论,有助于补充和发展弗洛伊德和科胡特的工作,使精神分析自体心理学的工作更趋近其本质的部分,即自恋本能盲目对 抗死本能导致了强迫性重复的发生。这样的理论建构也有助于协助来访者重新发现自我的和解之道。同时,这一讨论还原了自体心理学基础于冲突论的本质立场,而非往往被误解的关系缺陷论的立场。
精神分析与哲学从开始就是交织在一起的,但有时候又被过于重视临床的倾向误导到相对主义的陷阱中去。中国佛教哲学对中国文化乃至亚洲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近年来甚至已经影响了西方学术界。而存在主义哲学则是接近东方佛教的一种生命哲学,所以将佛教和存在主义哲学的意义,充分整合到精神分析的理论和实践之中,当为精神分析及相关学科提供更加坚实的哲学基础。
在“未知生,焉知死”(注13)影响的中国社会文化中,对于死亡的思考和讨论往往是忌讳的。但这样的忌讳并不能使我们真正去面对死亡,或者面对各种现代性所带来的不稳定性和多元性,因此也就无法有效地来帮助我们理解当下的生活。而引入无常性的讨论可以协助当代人重新评审自己的生命的生与死的意义。
这些思考的方向更具体的还可以包括临床创伤心理治疗的方法论和多样性方法的探讨、对于危重病人的临终关怀、中国文化对于生命意义的当代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