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布丨雪茄就是雪茄 领带还是领带

    在我书房的案头上立着一个一虎榨高的塑胶活动人像模型，据说这个模型是全世界许多精神分析学家的镇案之宝，我在许多精神分析学家的书房案头上都见到过。

　　这个模型是老师Dr Alf Gerlach夫妇送给我的。那是2005年11月底的时候，我与老师Prof. Dr. MatthiasElzer夫妇开车从德国中部的法兰克福前往位于南部边境上的萨尔布吕肯城，去拜访Dr Alf Gerlach 和 Hanni Gerlch 夫妇的家。晚上我们五个人把酒长谈，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的神侃。当谈到精神分析的话题时，Alf拿出一个不大的盒子递给我，说那是他2004年初在美国新奥尔良参加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年会时买的，送给我做个纪念。我接过手上仔细端详，见此模型人的设计和做工甚是精致，整个只有一虎榨高，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留着大背头发型，一脸大落腮胡，银发雪髯，两眼深邃，目光如电，一幅典型的西方美男子形象。模型的颈、肩、肘关节是可以活动地，能够随意做小幅度地调整，他的右手夹着一根巨大的雪茄，其大小与身材的比例形成夸张的效果。

　　我端祥着此公的神态和五官，良久，疑疑惑惑地问到“怎么看着这伙计有点像佛罗伊德呀？”Hanni在一旁应声道“他就是Freud呀，你看那旁边还写着字呢。”. 喔，果然有字,Sigmund Freud Action Figure。透过包装正面的塑封可见纸板上印着一个人的大脑分区示意图，和密密麻麻的各种大小字体,内容是在布罗卡氏解剖分区的位置上标示着精神分析的术语，其周围有一圈比较大一些的字体是用英文写的：Sometimes A Cigar is Just A Cigar。我看着这个老佛爷的模型和他手中那根巨大的雪茄烟，再仔细品味着这句话，一种感觉升上心头，心想这句话按我的感受应该翻译为“雪茄就是雪茄。”因为在我没认出这个人是弗罗伊德的时候，我当时对这支雪茄的感觉只是它的比例突出，而当我确知他就是弗罗伊德时，再看这支大雪茄突然会莫名其妙有了这是阳具的象征性地联想。带着这种联想的感受再继续端详这位老佛爷时心里便有一点滑稽的感受，这种滑稽的感觉让我自己有一些不舒服和不好意思，心想自己这里是在亵渎圣人呀，也是在糟践自己呢。咱就正随着这位先贤在讨生活着呢，莫非咱探讨的这门学问在别人眼中真就是那么一个凡事必透着性的暗示？

　　您还别说，这种误读和曲解真是不在少数人。三年前有一次在西安与一些精神医学的同道们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内容之一是探讨疑难病案，席间报告病案的那位资历颇高的大夫说“我看这个神经症病人用药效果不好，应该转给天布去做心理治疗，因为病人有性的问题”。当众位专家随着话音把脸转向我这边时，我的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只是点头表示愿意接受这次转诊。我何以只动了动嘴又没说出话来，是因为这样的误读和曲解真是说来话长。从弗罗伊德创立精神分析学说开始至今，关于性一直是一个倍受争议的话题，我没法用简单的语言很快地让一个对精神分析所知甚少的人弄明白心理动力学治疗的原理和技术，如果我只是简单着急地说“你理解错了，精神分析不仅是性的学说。”又可能会引起别人说我是在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解。暂且不说也罢，我只能在后来的学术交流机会里，多给大家从普及的角度讲一些心理治疗和动力学精神病的知识，慢慢来吧。

现在的情形好多了,精神医学界的同道们已经越来越多的理解了精神分析性心理治疗，并且开始学习和实践起来了。

　　一般认为精神分析学创立的标志是从Freud于1900年发表《梦的解析》一书开始的。在这部著作里弗氏揭示了人的心理活动是受潜意识支配的，我们的梦可以帮助我们较简捷的达到对潜意识的理解，梦里的很多内容有着性的象征意义。所谓的潜意识,其实是用这么一个概念来描述了一种心理的现象,它所包含的心理内容在现在的条件下还不能被我们用清晰的意识状态呈现出来。这种现象是存在的，至于被用什么术语来命名，并不重要，因为术语只是个符号。我们作为有局限的人，只能借助于概念来尽量的理解那个我们想要达到的实质,而任何概念都永远不能穷尽它所想要描述的那个事物的全部。其实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会有弹性，这一点也就是为什么人们会对某些问题发生剧烈的争论。所谓的两个争论的人的梆子敲不到一起的现象就是因为对这个弹性有些忽视了..

　　弗氏的伟大表现之一在于他勇敢地提出了性作为生命的基本心理驱力，而他遭非议、挨板砖也是源于此。在精神分析学术届内部也是因为有了对性在心理世界里的作用定位的争议而推动了这门学科的发展。荣格、阿得勒等因为与弗氏在对性的认识态度上的差异而自成学派。后来的自我心理学派通过关注心理结构中的Ego成分而减轻了对性驱力这个Id成分的强调，使得心理结构理论和防御机智理论得以形成。再后来的社会文化学派、客体关系学派、自体心理学派、后现代的拉康学派等，都不同程度的减轻了对性的关注，虽然大家都知道，作为经典的弗氏学派理论里所说的性指的是生命的基本动力，而非一般两性关系中的性。但是知识在传播的过程中，尤其在传向普通大众的过程中会自然而然的发生很多曲解和误读，因为阅读者是再创造者，至于再创造成个什么，那就由不得你原创者了。

　　那么在临床工作中是如何运用象征性含义的呢？是不是精神分析有新的发展了就把前面的东西掩埋了呢？其实精神分析的发展是一个不断丰富地过程，不同学派从不同角度探索，使得我们的视野更开阔了，在治疗中对人的感受和理解则更丰富、更准确了。

　　我有一个自己接受督导的例子可供大家分享。2001年元旦我风尘仆仆地赶到上海，因为自九七年春天开始的连续三年培训结束后，我这一年多一直是扎在临床上，实实在在地埋头苦干，做工作越久积累的问题越多，身心愈感疲惫，对接受继续督导和自我体验的要求越强烈。闻讯DrAlf Gerlach 和Dr Tomas Plaenkers来到了上海，我便利用假期自费前往，继续参加中德精神分析心理治疗二期高级培训。

　　那时候，学习完了**期的精神分析性心理治疗培训之后，我就下决心从事这项工作，而且打算把它当成事业来干。所以在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下自己要求离开了已经度过了二十个春秋的部队，转业来到省人民医院，开设了心理科。在大型综合医院里做心理治疗工作的优势是有充足的求助患者，但是工作的难度却更大，因为来诊的患者不论从症状学诊断还是心理结构诊断方面来评估，相对复杂和严重一些的患者比例还是比较多的。在处理一些非常困难的案例时，真会让治疗师感到非常的艰辛。

　　我在督导小组里报告了一个自己当时感到很艰难的案例。这是一个神经症性抑郁的患者，她的经历中有过比较明显的童年的客体关系的困难，加上现在生活中的家庭关系和工作中的人际关系困难，使得她陷于严重的抑郁状态而难以自拔。患者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对治疗有更多的依赖。治疗师能感到她的担心和无力感，以及她的虚弱。这种情形很容易让治疗师自己感到疲惫，在这个案例治疗到第五个月的时候，治疗师自身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变化。他回忆到自己在这一阶段比较注意自己的衣着，有意识的穿上了西装，并且打上了领带。这种装扮在自己几十年间是从没有过的，因为在平素里治疗师是一个衣着和举止不拘小节的人，从来不喜欢打领带。但在这一阶段，尤其是在对这个患者的治疗时，他往往会注意到自己是否衣着精神，领带结实。在报告案例时还用手在光秃秃的胸前比划了一下捏领带的动作。随后提出自己的困惑，我还能不能继续把治疗进行下去？是否要给患者用药物来治疗了？

　　这时督导小组内的气氛变的沉闷了，大家的发言带着对治疗师的关心和不安。Dr Tomas Plaenkers 一直在静静地听着，75分钟后他开始做督导总结，时间用了15分钟。他肯定了治疗师对患者的动力学理解和治疗的一些技术性的过程，话题*后回到了治疗师本人。

“……领带象征着阴茎，我们会在生活中经常看到一些对衣着很在意的人，他们刻意的将自己打扮的很整齐，比如穿戴名牌衣服鞋帽，一丝不苟，不染纤尘，这其实是对自己内心虚弱的一个补偿。治疗师的领带表示他的阴茎还在，在治疗中的治疗师感到了疲惫和虚弱，但你仍然能够感到有信心把治疗进行下去。……”

　　当一阵笑意浮上嘴角的时候，我也听到了小组里爆发出的笑声，随之便感到一种淡淡的释然和轻松。

　　五年之后，当我来到法兰克福弗罗依德研究所继续学习精神分析时，每一周都要到Dr Tomas Plaenkers那里进行一次个人督导。直到某一天，面对着他案头的那尊手持雪茄的弗罗依德像，我道出了心中的新感受。

“……原来领带还是领带，只是因为哪个时候被你借用了来昭示出一个内心的状态，让我理解了自己。咳，你怎么当时就不往更明白点的说呢，害的我这五年来，遇到要扎领带的情景时心里就犯堵。”

“哈哈，你现在不是就全明白了吗？现在这个明白里是带着你自己的体验的,这就是精神分析的魅力。”

　　是呀，运用精神分析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一个人在自省中成为他原本能够成为的自己（Don’t trying , Just being .）.也让我们把周围的人和事、以及周围的世界交还给他们,还原成为他们自己。

2006-01 农历丙戌年新春

附：这是作者与一位同道网友小A在聊天时的一段对话：
小A ：给你的问题。

张：请。
小A ：你当时听完培训班后，是精神分析的什么让你决定改行？或者什么想法？
张：我愿意探索人的内心世界。精神分析给了我一个工具，当然它不是唯一的工具。比如现在我来研究禅宗，就是另一个工具。
小A ：哦……其实心里治疗都是这个目的，就是你*后写的话。反而我觉得精神分析的确带了很强的象征意义，让人反而不能反省真正的自己了。
张：我在德国的一次学术会上发表关于《住相和阻抗》的观点时，也有分析学家说过：在西方有些人其实是太过钻研于理论或技术，刻意于精神分析本身就可以造成治疗中的阻抗。
我认为阻抗不是学问本身造成的，而是住相于学问造成的。如俗话说的，把学问学死了。
小A ：第二个问题，那个领带的故事，完全把女的排除外了。女的治疗师该怎么办啊？没有领带啊？也没有你们的象征意义啊，咱没有，体会不了你们那种信心。
张：其实领带只是此时此地的一个状态的象征，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更不能笼统的用它来在任何时候比喻。
小A ：我觉得这是想说一个普遍意义的问题，但是用的方法和比喻让人又没办法把它普遍化。
张：所以说 THE CIGAR IS JUST A CIGAR，它不象征任何东西，领带也是，只是领带而已。
小A ：哦…… 明白了。用系统论的观点来看，就是说对一个现象怎么看它、怎么解释它要由所在的系统来决定。
张：对了。
小A ：你这么一说，我以后看领带也不自然了……
张：随境，随心吧。
小A ：哦……又开始抖包袱了。
张：哈哈……